摘要:2019年11月7日晚,在北京大学第二体育馆B101报告厅举行了主题为“希腊科学精神的起源”的讲座。清华大学科学史系教授吴国盛主讲,中国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创系主任韩启德主持。三百余名师生聆听讨论,现场座无虚席。
吴国盛教授
韩启德院士首先介绍了吴国盛教授的学术背景,并认为他的演讲题目将在学术意义上开启科学与文明系列讲座。做科学史,离不开古希腊哲学。了解近代科学的发源,也只有回到古希腊。国内对古希腊科学及其精神的探讨尚在初期阶段。古希腊的神话与科学是什么关系?为什么科学从古希腊发源?吴国盛教授的演讲将为这些引人入胜的问题提供答案。
吴国盛教授对韩启德院士的邀请表示感谢,他认为“希腊科学精神的起源”是一个经典的科学史研究题目。中国人学习科学从末端开始,且是在西方现代化浪潮的推动下被迫开始的,所以科学在中国语境下具有特殊性。中国人的科学观念带有强烈的“学以致用、活学活用”的因素。也就是说,中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致用”的层面,而忽略了理解它的含义。这是我们溯源希腊科学史的重要原因。
▲ 韩启德院士与吴国盛教授
本次讲座,吴国盛教授以“希腊科学作为自由的科学”、“自然的发现(发明)”以及“Cosmos的发现(发明)”三个方面来梳理其对希腊科学史脉络的理解。
▲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982B27-28):“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在各种知识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
为什么说希腊科学是自由的科学呢?吴国盛教授认为,希腊科学的存在是为了其“自身”的存在,缺乏功利和实用目的。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他们为了科学而追求科学,并不是以某种实用为目的。”因此,不能从技术的角度剖析希腊科学,它从起源上便是非技术的,甚至是无用的。吴国盛教授提到,与东方民族相比,希腊是游牧的、海洋的、商贸的民族。因此,他们的社会更关注个体、自主和自由,抛弃了知识的应用性,推崇无用的知识,从而更为专注于知识本身。第二,希腊科学不借助外据经验,纯粹依靠内在演绎来发展“自身”。变化是中国文化所“拥抱”的理念。变化中孕育着机遇,因此,变化被中国人认为是宇宙的基本形态。但希腊科学的哲学基础却是不变性。正是因为承认不变性,才有真问题,才有对恒定规律的探索可能。最后,吴国盛教授在此基础上试图对“自然”概念作语源学上的讨论。他认为,“自然”不是一个古代汉语的词汇,而是由日本翻译而来。西方的“自然”范畴也有两个内涵:一是指本性、本原;二是指自然物的集合。
▲ 劳埃德(Geoffrey Lloyd)提出希腊科学诞生的两大标志:自然的发现(发明)及批判性思维
第一阶段的“自然”范畴,与“physis”一词接近,强调的是自然作为本性,其含义有一个被提取的过程。如柯林伍德在《自然的观念》里提到,“(physis)意味着某种在一件事物之内或非常密切地属于它,作为其行为之根源的东西。这是它在早期希腊作者们那里的唯一含义,并且是贯穿整个希腊文献史的标准含义”。后来亚里士多德、海德格尔所谈的“自然”均是从这一层面上出发的,与中国古代的哲学家老子所言的“道法自然”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在这里,“自然”并非名词,而是形容词。第二阶段的“自然”范畴则蜕变为“本质”。这造就了“事物”与“事物自身”的分裂,现象(多、变化)与本质(一、不变)的分裂。“自然”被缩减为仅是自然物这种特定存在者的本性,而不再是一切存在者的本性。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为“自然”范畴所做的这一规定,促成了“自然”范畴的第二次蜕变。而现代物理学则直接导致了作为受造者的自然丧失其本性。通过辨析“自然”范畴的三次蜕变,吴国盛教授指出了现代“自然”概念的混乱。
▲ 柯林伍德《自然的观念》
讲座第三部分关注的是,希腊科学精神包含着对cosmos的发现。宇宙论是关于宇宙的研究,但宇宙论本身存在悖论。如明代哲学家杨慎所言,“天有极乎?极之外何物也?天无极乎,凡有形必有极。”宇宙如果被认为是万物的总和,那宇宙之外是什么呢?悖论构成了科学前进的动力。接着,吴国盛教授说,希腊的科学精神与他们的cosmos有重要的关系。希腊人相信cosmos与chaos相对,而cosmos是一个整体的、球样的东西。球的美学特质表达出了希腊人的审美理念,球形最具包容性,因而也最适合被当作宇宙的形状。宇宙的有形有极也塑造了希腊神的有形性,与神人同形同性。同时,居于宇宙中心的事物是不运动的,因为它没有任何理由向任何一个方向进行运动。毕达哥拉斯学派在此基础上将之发展成为地球的概念。
▲ 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
吴国盛教授进一步将此与希腊城邦的政治体制联系在一起。他援引法国思想家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的研究,认为希腊人的几何主义与其城邦(polis)文明密切相关。城邦意味着社会生活非神圣化和理性化的程序,公共场合的自由辩论成为城邦生活的常态。而提供自由辩论场所的广场在形态学上也符合圆的几何学,体现的是对称、均衡、平等的政治理念。可以说,希腊人的地球观念起源于他们对几何学和圆球的偏爱。
▲ 希腊城邦的广场
吴国盛教授总结道,希腊的科学是自由的科学。这种自由的科学是超功利的,崇尚内在演绎的。而内在性来源于事物“自己性”的发现。事物“自己性”的发现就是自然的发现。自然的发现受希腊自由的涵养与教化的影响,希腊诸神有形的特征也与eidos(相)作为超越的自在性的领域密切相关。希腊的城邦文明促成了圆的美学偏好。吴国盛教授表示,他所谈的三个方面并非是从史学意义上来理解希腊科学史,而是试图从思想史意义上对其进行重构。
▲ 讲座现场
讲座结束后,吴国盛教授随后接受了听众的提问。在回应中,他再次表明,之所以在对比中西方的科学精神差异时常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是因为人性须在人群中加以理解。同时,他认为数学最能体现人的平等,希腊人对数学的偏好是其科学精神的重要特征。
评议环节,韩启德院士表示,吴国盛教授将复杂的科学史表达得通俗易懂,使听众有所收获。今天的演讲主要从自由的科学、自然的科学和cosmos这三方面来阐释希腊的科学精神起源。其中很关键的一点是指出了希腊科学史中“自然物与本体的分离”的阶段,同时辨析了“自然”概念在现代科学中的混乱。韩启德院士认为,我们须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所有的概念都有一个翻译的历史过程——不仅是“自然”概念,“科学”概念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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