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

《大英百科全书》写道：“宽容(Tolerrant)：容许别人有行动和判断的自由，对不同于自己或传统观点的见解的耐心公正的容忍。”《现代汉语词典》称“宽容”是“宽大有气量，不计较和追究。”宽容，的确是在世俗的权力并不均等的条件下对强者个人品格的一种要求。

不均衡的世俗权力随时随处可见，支配者总是有他的物质手段去支配被支配者，一些人折磨、凌辱甚至剥夺另一些人生存权力的事情总是屡见不鲜。人类历史存在一天，宽容的呼声就不会间断一天。

至于弱者对强者，是谈不上宽容的。在纯粹精神领域里的角逐中，也不存在宽容问题，人们呼吁世俗的强者对于弱者的宽容，正是为了保障强劲的精神对于孱弱精神的征服，因为这种征服象征着人类的进步。

在学术领域，似乎并不存在宽容问题，因为这里有它自己的学术评价准则，争论的双方各自提出自己的理论依据，展示自己的理论魅力，以说服对方、回击对方的驳难。这里愈不容忍对方的观点愈能推动科学的进步。但是，由于争论者可能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学者，或许他还顶着许多世俗的光环。那么，当非学术力量人为地以及不可避免地要参与学术争论时，呼请宽容就不是无的放矢了。

我说非学术力量不可避免地参与学术争论，那是指声名卓著的学者参加讨论，他的学术权威有可能左右整个会场的倾向甚至控制发言者的时间，他过去的声望成了讨论中的非学术力量和世俗的光环，这些东西并不是他人为地带入而是与会者不自觉引入的，此时，他对于异见的宽容就有着非常现实的意义。

许多非学术力量是人为引入的，引者为了打倒对方的观点，不是想方设法提出科学上的证据，而是诉诸科学之外的力量，或说你的观点是与某长官的观点相左，或说你的观点某导师早已批判，或说你的观点违背了某基本原理等等，等等。当然，如果这些科学之外的东西并不构成力量，我们可以不屑一顾，如果它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力量，那么我们就只有三种选择：第一，抱着为真理而献身的精神，坚持己见，有如布鲁诺；第二，放弃己见；第三，论证自己的观点并不与某长官相左，某导师并未批判，并不违背某基本原理。第二种选择已公认不可取，而第三种选择在我国却广为流行，它导致对某一种理论的评价不是建立在学术的基础上而是诉诸学术之外的东西，结果是取消了真正的学术研究。

因坚持己见而遭受迫害的科学家的壮烈事迹，又一次使我们呼吁宽容，但是非学术力量的引入者只给你“论证不违背”的宽容，我们现在必须认识到，只有我们制止了非学术力量进入学术争论中，我们才不企求宽容，我们才真正获得了学术自由。不自由的弱者恳求强者的宽大和容忍，在学术领域我们需要的是学术自由而不是学术宽容，要保障这一点，就请记住，不要让非学术力量引入学术争论中。

本文原载《北京科技报》 1988年11月19日第三版，转载请联系作者获取授权，并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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